最近,综合格斗教练徐晓东20秒击倒雷公太极创始人一事在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也引发了公众的热议:有人质疑是作秀炒作,有人说当事人是骗子,有人探讨传统武术的实战性,更有人说太极拳乃至中国武术不行了。
不少国人都有武侠情结,梦想仗剑走天涯,纵酒欢歌,打抱不平,对传统武术心向往之。因此,这次太极高手的惨败打破了很多人的幻想,一些关于传统武术的“啼笑皆非”的视频也在网上流传。
比如下面这个视频,被称为“最强太极推手”的闫芳隔空打人神功被央视记者打脸,浮夸的演技惊动了“国民老公”王思聪。
有人就此论断称,中国武术“只不过是一场持续了前年的骗局”,还有人对此不服,认为徐晓冬辈“只不过没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
那么,究竟孰是孰非?
首先,就现代中国传统武术门派的技击性而言,可以说是远落后于国际间以技击为“主卖点”的各种武术、格斗流派的,“网络武术活动家”的实战能力固然不过如此,“扫地僧”一类的“隐逸高手”,只怕也是“心灵存在”,不能说绝对一个没有,但必然是不会很多的。
其次,如果我们可以说,某些“网络武术活动家”将自己明明只具备健身操实用性的武术技巧、尤其武术套路吹嘘成“实战精华”,是一种或有意或无意的骗局,那么将这种说法扩展到中国武术的历史,斥之为“千年骗局”,则是罔顾史实的大言炎炎。
道理是明摆着的:中国漫长的古代史,就是一部战乱史、一部社会动荡史,功夫若非曾具有非常实用、甚至如戚继光所言“保身立命”的功能,而真的不过是骗局,就不可能熬过千年,否则早就被打死了。
然而古代功夫实际上是分两种的,一种是所谓“阵仗上功夫”,另一种是所谓“江湖中手段”,早期这两种功夫区别不大,因为实行的是征兵制,不论汉代南北兵或唐代府兵都是农忙干活农闲应征,成年男丁所受的军事训练是一样的,“阵仗”与“江湖”的区别在于装备,不管是装备自备或官备,都要求输入官方管理的武库,需要时才能动用,平时一般人是接触不到制式装备的,而有没有制式装备对战斗力影响很大,比如弩,南北朝时期的官方弩可以射数百步,看家护院的民用连弩据说只能射5-20步,而另两项严格控制民有的武器装备——甲胄和马铠,也能做到既让民间有一定防身自卫能力,又能确保军队在民间骚乱发生时可以轻易获胜。
但唐玄宗废府兵后,汉族地区基本实现了正规军的脱产化,兵可以为农,但农只有办理入伍手续才能为兵,“阵仗上功夫”和“江湖中手段”就不仅是武器装备上不同,而且连招式和训练方法也不同了。如果读过《水浒传》,应该记得小说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庄》中,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在史家庄遇到史进,说后者虽然资质不错却学了花拳绣腿,史进不服和王进较量,却被轻松打翻。而教授史进武功的启蒙老师——打虎将李忠在第五十七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中和呼延灼交锋“脆败”,不得不请出二龙山的鲁智深和杨志,这两人和呼延灼交手都打了个不分胜负,呼延灼得知两人来历后称赞他们“武艺不同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这实际上是在反衬李忠、周通的功夫是“绿林中”也即“江湖中”手段,也明白表示了“阵仗上功夫”和“江湖中手段”的不同:王进是禁军教头,负责训练朝廷最重要的主力军,鲁智深和杨志分别是北宋最精锐的陕北边防军和中央禁军的中级军官,呼延灼是北宋军事贵族世家,将门之后,他们都是“阵仗上功夫”即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而李忠、周通和未拜师王进前的史进,就是“江湖中手段”了。
图1、“阵仗上功夫”的王进一棍打翻了“江湖中手段”的史进
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个时代的“江湖中手段”也并非纯粹花拳绣腿,毕竟要在绿林中厮混,练武者也仍有实际的实战需要(虽然对手绝大多数情况下使的是同样的“江湖中手段”),因此他们虽通常打不过同级别的“阵仗上功夫”,凭这样的武艺在江湖上行走,对付流氓土匪也还是可以的,其中有些天赋绝伦者甚至拥有不亚于普通“阵仗上功夫”人物的战斗力,比如力大无穷的武松就能格杀正宗军官出身的张团练,杀心十足的李逵也能在江州杀得天昏地暗。但拥有这般素质的“江湖人物”是少数,《水浒传》作者对此心知肚明,因此采用了不少含蓄的手法平衡,如在二龙山大战呼延灼时刻意让“二龙山三巨头”中唯一纯江湖出身的武松缺阵(他当过都头,但衙役一般不训练出操,且书中说他当都头前已炼成武艺),这样既避免武松“英雄形象受损”,又不妨碍作者借呼延灼之口讥讽一下“绿林中手段”。而在描写作者和读者都非常喜欢、但又千真万确是纯江湖功夫的李逵时,就隔三差五让他吃一下“非正统的亏”(如六十八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中,就让他脱离项充、李衮蛮牌遮护,被二三流对手曾升的箭阵射伤)。
图2、“江湖中手段”练习者如果天赋秉异也偶有出类拔萃者,如天生神力的武松就是其中之一
明代抗倭是一场非常特殊的战争,即既有各种官方武装、也有很多民间自卫团队在抗倭,“江湖中手段”和“阵仗上功夫”有了一个“同平台竞争”的机会,而两位抗倭主将恰巧都是“兼项”:戚继光是明初功臣戚祥后裔,世袭军官出身,练的自然是“阵仗上功夫”,但戚家军却以义乌等地矿工编成,这些人很多好勇斗狠,练过“江湖中手段”;俞大猷本人据说曾是少林俗家弟子,又出生在“温陵棍棒手妙扑天下”(黄景昉《温陵旧事》)的福建泉州,自然练过“江湖中手段”,但他的军队基本是现成的闽广正规军,他本人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通过武举成为金门千户、步入军官行列后自然也要接受“阵仗上功夫”的训练。这两位主将不约而同对“江湖中手段”给予了很低的评价,认为是“花式”、不适合实战需要。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将“江湖中手段”斥为“花法”,称作“无益之艺”,反对在军队训练中练习这种武艺,说“各色器技营阵,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
他具体解释“花法”何以在战阵中“无益”说,“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跳动?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
不过戚继光并未完全否定“江湖中手段”的所有价值:前面那段话中他既强调“左右跳动”的“花式”在战场上不切实用,也承认其“擒捕小贼”即衙役用来维持治安尚有一定价值,“场中较艺”即进行武术表演、对联等还较为赏心悦目。在书中他索性将武艺分为“阵战武艺”和“日常武艺”两种,前者用来打仗,后者用来强身健体,但言下之意,“阵战武艺”当然更重要、更有价值。他本人编写的“拳经捷要篇”共十八卷,讲述三十二式拳法,却只有寥寥五百一十三个字,虽然是其“日常武艺”的范畴,但显然也带有更多“阵战武艺”特点。
图3、纪效新书中的武艺都很注重实战性。
图4、《拳经捷要篇》
图5、俞大猷《剑经》附图
而俞大猷则在自己的《正气堂续集》中记载,自己在嘉靖四十年(1561年)奉调南下,中途经过少林寺(很可能奉有某个朝命),在寺中见到“僧负其技之精者”表演少林武术,俞大猷认为“已失古人真诀”,即认为不符合实战需要,遂应少林住持小山之请,在此后戎马生涯中将自己的棍法心得反授少林派遣跟随的宗擎、普从两位僧人,并编纂了《剑经》一书(俞大猷认为棍术化自剑术,所以称棍为“长剑”)。俞大猷未直接否认少林武术的实战价值,但认为“古人真诀”即本应具有的实战价值已经丧失,需要加以改进。他之所以如此认为,恐与少林寺历史上曾确凿卷入一系列战事并立下功劳有关,至于是否“古人真诀”就真的适于明代阵战,就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了。
明代中叶对少林武僧已有很多迷信和传说,政府不惜资金,屡屡调集僧兵协助抗倭,对此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持保留态度,曾上书上司胡宗宪、谭纶表示反对。这也表明至少早在明代,对于武术的不同属性,已有十分激烈的争论了。
我本人祖籍安徽泗县,先祖同样是明代卫所世袭军官,家传有“阵仗上功夫”的枪法,但因为明末丢了饭碗,又在江湖上学了“江湖中手段”查拳,清代收徒,外姓是只教拳,不教枪法的,后来组织团练剿捻靠的是枪法,再后来家道中落,逃荒卖艺,靠的却是拳法,按照族中老人的说法,拳法“好看”,枪法“中用不中看”,两样我都学了皮毛,的确如此。顺便说,前几年流传很广的所谓“马上大枪”传说,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直到太平天国时代,“阵仗上功夫”还是有点用处的,《贼情汇纂》里说到太平军头目中有当过乡勇和清兵的,其部下的战斗力好于其他太平军,而《金陵续记》则提到有几名太平军新封的“侍卫”因不熟悉大军之间的战法,被清军用阵势围困后竟在马上束手无策,轻易被擒,这都是在说“阵仗上功夫”和“江湖中手段”的差异。但也就是在这场战争期间,火器开始大盛,清军从淮军起改练“洋操”,此后除特种部队和西北军等少数军火不足的部队,“阵仗上功夫”主要改练战术、土工、枪炮、投弹和刺杀等,可以说基本脱离了武术范畴,而随着和平的到来,社会的安定,“江湖中手段”也变得越来越缺乏吸引力,加上官方刻意的提倡、引导,出于自身生存需要,开始不断强调“健体强身”和“娱乐表演”的属性(因为有用、好赚钱),而弱化“实战”属性(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连散打比赛都停办,且社会上好勇斗狠也一直是被排斥的),结果可想而知。
图6、淮军改练“洋操”,“阵仗上功夫”从此变成了洋枪洋炮等;
图7、西北军大刀队。尽管神话不少,但西北军练大刀其实是因为军火不足,且白刃格斗效果未必强于近代刺杀术
在国外,尽管随着火器的发展和军制的进步,这种武术演进过程同样存在,但欧美随后兴起了近代竞技体育,拳击、搏击、泰拳等一部分技击流派(不是全部,如职业摔角其实就是花拳绣腿,韩国跆拳道实用性不强,甚至MMA也有人讥讽“作秀成分大了些”)在高度商业化的领域找到了生存平台,其技击属性被保存甚至放大,而随近代竞技体育成熟的一整套体能训练、营养恢复等科学手段,又为这种技击属性的保存放大提供了坚实的保证。反观中国,文革后散打等虽缓慢恢复,但在如何发展的问题上莫衷一是,这导致传统武术流派原本就被削弱的技击功能,又未能在新时代、新技术和新思想的浸淫下与时俱进,未能利用现代体育科技和营养学等成分加以改造,相反,某些人士出于种种目的,在传统武术技击中加入许多反科学、神秘主义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打不过人家”是正常的——打得过才是不正常的。
但并不能由此说中国武术“是千年骗局”——如前所述,“阵仗上功夫”和“江湖中手段”本就不是一回事,而即便“江湖中手段”,也有个随时代演变的过程,至少在枪炮兴起和近代体育训练手段兴起前,传统的“江湖拳脚”应付流氓群架、家族械斗,还是绰绰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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