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K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表情包红人。他和家族在田埂上斗舞的视频，被人再次挖出来，做成了表情，红遍了微信。这个表情里，阿K和几个朋友比拼着舞步，整个画面尘土飞扬，但他们全然不顾，陶醉在自己的节奏里。很多曾经风光的杀马特家族，都有这样舞蹈。
这是多年前的视频。视频里面的情景，早已物是人非。那条田埂，现在已经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高架铁路。跳舞的那几个，都离开了家乡。如今，阿K在富士康工作，剪去了曾经的爆炸头，他要琢磨着如何不被机器人替代。
杀马特已经远离人们视线很久了。这种文化昙花一现，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侵占了所有电脑屏幕，然后在不知觉中崩分离析，烟消云散。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早期的视频被表情包再次捧红。在一张张动态表情里，桀骜不驯的年轻人，顶着比自己还高的头发，在尘土飞扬的户外斗舞。鹞子翻身、驴打滚、托马斯全旋……这些不完整的动作，在模糊的动图里，显得十分滑稽。
人们惊讶于舞蹈场地的简陋与舞姿的夸张，乐意将这些搞笑的表情保存，然后分享给别人。微信群里，用这些斗舞的表情来斗图，往往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刷屏高潮。即使你已看过一万次这种gif，在第一万零一次时，你还是不会觉得腻味。因为实在太有特色了。
我与阿K是在一个微信群里认识的。在被这些表情包刷屏后，他向我提出了抗议，希望我这个群主能管一管。他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只是抗议说不能刷屏。
互加好友后，阿K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几个男生穿着夸张的西装或夹克，胸前镶嵌着各种小标。有人围着巨大的围巾，有人把宽松的衬衫衣领外翻在西装领口上，衣襟长过了西服下摆，好像接了一截裙边。喇叭裤上也封了几个布标，下面则是口开得能塞下腰的裤脚。
他们头发像蘑菇云一样炸开，每一根都象征着狂妄与不羁。七八个耳钉挤在狭窄的耳廓上，耳垂上一根飘逸的金属链一直连到了鼻翼。
我们以前就是你们所说的杀马特，今天有张动图里有我。阿K跟我说。我只捕捉到了他的关键词，“我们”和“你们”。
斗舞，是他们平时聚会的主要娱乐之一。从网吧通宵打完劲舞出来，精疲力尽的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也会不择场地开始斗舞。没有专业老师和科班的训练，他们的舞姿看上去谈不上美感。但具备一个鲜明的要素，狂傲。
尘土里，泥泞里，越是复杂的场地，越能让他们亢奋。这种漫天黄沙的效果，似乎就是舞台的干冰，能把斗舞的气氛烘托到极点。他们叫这为“气旋”，是一种武功和舞蹈的结合体。趴在地上扫腿的时候，舞者会幻想自己是游戏中的人物，满血满魔，自带光环，一击千钧。
逢年过节，是斗舞频发的时期。村头巷尾的集会上，伴随高音喇叭的节奏，一整年没见面的年轻人都回到家乡，观众越多，斗舞就越忘情。围观的人里，很少会起哄。大多数人会对这种场景瞠目结舌。在浓烈的尘烟里，全然不顾浑身泥巴的家族成员，忘乎所以，旁若无人。
虽然在我看来，这些在泥巴地里斗舞的年轻人，和当年在什刹海茬琴的顽主没有本质的区别，但还是被他们那无所顾忌的态度所折服。
“如果直播能早几年出现，我们家族绝对是最大的网红。在网吧打工的銮明意味深长的说。每次看着微信群里大家转发的杀马特跳舞表情，銮明都嗤之以鼻。銮明和阿K以前在同一个家族。
从阿K那问到他的联系方式后，我坐了3个小时汽车，来到了那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市。
“我们当年都是网红，身边的小孩都以我们为模仿对象。只是没有平台而已。否则，不会像现在，成为一个笑话。”
銮明说的没错。杀马特是最早在网上直播的群体。他们在QQ群，QQ空间，百度贴吧和微博等网络阵地，用贴图的方式直播家族的每一次集会。这种阵势夸张的现场，不仅能引起线下的围观，而且在线上也是一呼百应。他们每一张照片，都会把自己的QQ带上，这样能够带来最大范围的关注。
他们相互踩着对方的QQ空间，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每操作一次就能增加一个浏览人数。他们彼此留言，空间的留言翻页数以千计。这种曝光率不亚于现在各大直播平台的网红。
顶峰时期，阿K和銮明家族的几个带头人，QQ空间是可以接到广告的，每条收费100到300不等。广告主都是当地的发廊或者服装店，或者一些淘宝店。
被问起怎么看待家族岁月时，銮明说，我的QQ还是原来的名字，因为改了名字就没人认识我了。但微信不叫这个，微信里都是现在认识的熟人，还有亲戚，我不想然他们知道这些。QQ里都是兄弟。銮明抽了口烟，补充道。
这些尘土里的舞者，有些已进入而立之年。他们的命运，并没有因为家族的兴盛而改变什么。多年来，銮明习惯了网络的生活，在市里的网吧打工。他最耿耿于怀的是一年前骑电瓶车刮了一辆车，司机下车狠狠骂了他一顿。虽然事情不了了之，但銮明记恨了整整一年。
“这事放在当年，司机根本不敢下车。”阿发每次都会这样说。
銮明和阿K之前的家族叫血の祭。皇冠代表贵族的意思，两个皇冠则是精英中的精英，贵族中的贵族。这个家族鼎盛的时候，有一个上千人的红名QQ群。成员都用家族名号开头，头像后面挂着一串QQ会员钻石。
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家族成员称呼着彼此的名号，一呼百应，一荣俱荣，这种心理满足感与在传奇中拿下沙巴克，在征途中统一十国很类似。
但现在，这个群已经没人发言了。偶尔的消息也是一些招募网络兼职的广告。不少人退了群，改了名字。
他们中间，有些人离开了生活的城镇，来到了大都市打拼，在社交网络中小心地将自己曾经亢奋的一面隐藏，他们用手机拍下乘地铁、吃火锅、上夜班，拥堵的城市街道，卖台湾手抓饼的小摊这些大都市的五光十色，然后选择性地分享给曾经的小伙伴。
家族很多女孩，把名字从葬雅、夏沫，改成了Vivian、Kate，边工作边做着代购，拿着上线的图片，把自己的朋友圈装饰得像是一个奢侈品商店。男孩们，则开始对豪车如数家珍，擦拭着刚买的手机，一有机会就跟家族成员争论着保时捷和法拉利哪个更贵，然后畅想等以后老子有钱了……
以前，家乡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网络上的人以讥讽的眼光笑话他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在逼仄的宿舍、群租甚至是地下室里，还是很少有幸运儿能爬到梦想的塔尖。
他们之前的斗舞，现在以一种荒诞的姿态被发掘。除了能让百无聊赖的聊天氛围更加轻松，杀马特这个IP，没有了任何价值。
阿K还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一次聚会照的。画面里一个蹲在一边脸色阴沉女孩，现在已经和家族失去了联系。阿K说，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只知道名字是招娣，家里希望能再生一个弟弟。她的QQ空间在2014年就停止了更新，有人说她去了东莞，有人说她去了上海，还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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